2025年08月19日
于心亮
表哥話不多，人老實，看見人愛瞇縫著眼睛笑。四歲的時候表哥就沒了媽，我大舅讓表哥給他媽磕頭。表哥也不磕，自顧自攆著狗耍。大舅狠踢了表哥一腳：“沒良心的東西！”表哥才哭了。我媽抱起表哥跟大舅說：“大哥，洪子沒媽了，你就別再打他了?！?/p>
大舅是村里的飼養(yǎng)員，成天照顧著生產(chǎn)隊的牲畜，表哥也跟著去，跟那些騾馬牛驢說話。大舅讓他去跟街上的小孩耍，表哥不去，說他們欺負(fù)人。大舅就嘆口氣，叮囑他離騾馬遠點兒，小心被踢著。
八歲的時候，表哥掉井里，大舅氣得揍他，說臟了水，村里人再怎么挑水喝？大家都勸說沒事，大舅也不聽，跟生產(chǎn)隊長請示了一下，把菜園地的水車拖來，推著轉(zhuǎn)桿“嘩嘩啦啦”狠勁淘了兩遍井水……表哥后來跟大舅說，他掉井里不是不小心的，而是不想活了。
我媽知道后，跑回娘家抱著表哥大哭一通，跟我大舅說：“哥，讓孩子跟著我吧。”大舅說：“跟了你，我也想兒子啊。”我媽就跟表哥說：“以后難受，就去找三姑，三姑給你烙油餅！”表哥瞇縫著眼睛笑著說：“好啊好啊，我要吃三姑烙的油餅！”
可是，表哥很少來我家，來了也是把帶來的東西放下就跑，我媽攆不上，就讓我攆，我也攆不上。我媽氣得直跺腳：“這個小犟種，真是比你舅都犟！”
表哥初中畢業(yè)后參加了社辦廠招工，成了一名工人。那個時候流行白汗衫扎進褲腰，褲腿兒綰過膝蓋，露出里面蓬松的練功褲。有一回，表哥騎著自行車，這么一身打扮兒來了，我說：“哥，你會武術(shù)？”表哥很尷尬，朝我媽說：“三姑，我要吃烙油餅！”
表哥吃完油餅一抹嘴就走了。我看著表哥的背影羨慕得直咂嘴，心想，我也趕快初中畢業(yè)去社辦廠當(dāng)工人，也穿白汗衫、練功褲。我媽說：“你要有這想頭，看我不打死你！”我說：“你怎么不打死我表哥？”我媽一時接不上話，抄起燒火棍就打我！
后來，表哥就經(jīng)常來我家吃烙油餅，我媽每回都旁敲側(cè)擊地點撥我表哥：“自行車是借人家的吧？那衣裳穿成那樣不刺撓嗎？”表哥就顯出不太耐煩的樣子說：“三姑，你不懂，這叫時興?！蔽覌屨f：“工作了，你要學(xué)會攢錢，不能光指望你爸獨個兒里外忙活。”
表哥根本聽不進去。后來聽說他談了個對象，打算在縣城里買樓結(jié)婚。表哥來我家借錢。我媽一口就拒絕了，說家里沒錢。表哥氣嘟嘟地走了。我說：“完了，這下算是把我表哥得罪了，他再也不會來咱家了?！蔽覌屨f：“得罪就得罪，不聽話的孩子我就不稀罕！”
后來，我媽拿著三萬元錢去大舅家，跟我大舅說：“哥，洪子來找我借錢，我沒借給他。我是故意不借，咱們是窮家的孩子，不能成天毛毛躁躁的。其實我這當(dāng)姑姑的，哪能真狠心不借呢？錢我不借給孩子，我借給你，我不能讓孩子欠姑姑的債！”
表哥結(jié)了婚以后就像變了個人，成天就知道干活，又變成了以前那個老實、話不多、看見人就知道瞇縫著眼睛笑的表哥了。逢年過節(jié)來看望我媽，都愛吃我媽烙的油餅，說怎么吃也吃不夠。我問我媽烙油餅的手藝是跟誰學(xué)的？我媽說：“跟你大舅媽學(xué)的?！?/p>
一晃眼許多年過去了，一天表哥打電話給我，說他在醫(yī)院打算做十二指腸潰瘍手術(shù)，結(jié)果一檢查，醫(yī)生說潰瘍手術(shù)先別做了，讓先轉(zhuǎn)心內(nèi)科去做心臟手術(shù)。原來，他的心血管堵塞嚴(yán)重。我說：“聽醫(yī)生的話，心?？刹皇囚[著玩兒的，要你的命就是眨眼的工夫?！甭牨砀缭陔娫捓铩斑辍钡匦α似饋?，我說：“你別犟，手術(shù)其實很簡單，無非就是放個支架，不用怕！”表哥說：“好好，我知道啦?！蔽衣牫隽吮砀缭捓锏膽?yīng)付，心里隱隱感覺不安。
過了沒幾天，大舅的電話突然打過來，說我表哥出事了。我問是不是心梗？大舅說是，沒有任何預(yù)兆，突然感覺不好就倒地上了……我陪著媽去大舅家，媽問：“洪子臨終前說什么了嗎？”大舅說：“也沒說什么，就是叫了聲媽?！蔽覌屢宦牼涂蘖恕?/p>
表哥才五十郎當(dāng)歲，醫(yī)生說一點也不稀奇，這種拿自己性命不當(dāng)回事的人太多了，我們當(dāng)醫(yī)生的說多了，患者還以為是變著法兒賺他們錢呢……
其實我知道表哥沒有這樣的想法，他是舍不得錢，他想攢錢給女兒出嫁，就像大舅當(dāng)初對他一樣。
男人心里的苦無處訴，只能說給自己聽，因此就選擇了沉默。大舅瞧不出悲，看不出苦，他處理著表哥的身后事，逮空還給孫女遞去一個草編的螞蚱。
我想起，小時候表哥坐在沙河壩上瞇縫著眼睛朝我笑，也是這樣遞給我一個草編的螞蚱。
眼淚又出來了……